讓我來講一下喬伯伯的故事


讓我來講一下喬伯伯的故事。

喬伯伯是我父母的大學同學,退休前是監察院的主任秘書, 他的主管是于右任。

我去過他在興隆路的公寓, 書房裡滿滿的書和于院長所寫凌亂的字紙。喬伯伯來台灣後,一直是單身,印象裡是一個瘦高溫文,戴著圓形金絲邊眼鏡,恍如連續劇裡民國初期的書生,總是穿著吊帶褲,沉默不多話的,抽著他的細長的洋菸。他長年的室友是朱伯伯,另一位我父母政治大學的同學。多年後,知道他在西安有一個坐金交椅的鄉下媳婦,苦守多年後,有聯繫時,竟早有兒孫。

單身漢的喬、朱二位伯伯,逢年過節週末的時候,總是在我們家度過。父母親突然過世之後,弟弟長住加州,我遠住新竹,也就失去了聯絡。數年後, 根據我那十五件願望清單,不做會後悔的事,我開始逢年過節打電話給他,跟他問安。這樣也陸續也做了幾年。

當然,我一次打電話的時候, 他是非常驚訝的, 久而久之, 我這位對外稱之為世侄女的問候,卻變成他的期盼。

有一天,我打電話給他問安的時候,他竟然說,他要回西安了,叫我趕快來 "。我就次日請假上台北。到了他那在據稱是馬總統隔壁巷子的家時,客廳裡,竟然坐著一位陌生女子,說是姓O。想是與南京有關, 叫做O 生。喬伯伯在萬芳醫院復健,認識了這人。一種號稱為趕屍隊的人種。

故事長話短說,就如同重複過又重複的,臨老無依的戰亂餘生的人一樣,失去舊友後,他被趕屍隊搾走了退休金、房子、存款、18%。。。 這人甚至還寫了一張喬伯伯可以永久居住在這個房子的同意書,放在皮夾裡。

喬伯伯說,西安兒孫要接他回家,次日的飛機要返鄉。臨走找我吃頓飯,順便要我幫忙領錢給這女人。他前一日,因為打算提領的金額太大, 銀行不同意, 用警車送他二人回家!!  

我心中大笑復大驚之餘, 便冷冷地說,銀行最怕金光黨,此事交給我,小心為上。隨手將一疊存摺印章塞進背包, 拉鍊拉上。那捲髮花襯衫的警察局工友, 便跚跚的走了。我將喬伯伯書房中的字畫拆下捲好,仔細包裝, 請他第二天帶回西安。于老來自西安,想有人會識貨。金光黨是粗人,會棄置如蔽履。至於架上整櫥的雅痞朱伯伯的Staffordshire Calico 英國瓷器、香港瓷器,喬伯伯就命我裝箱帶走了。




再一次見到喬伯伯,是一年多後的深冬跨年夜,說是不習慣西安的冬天,由二位中規中矩, 長安城裡的孫兒送回來台北。他滿屋的書,舊物早已清光,(里長為擔心謀財害命, 還真的在境管局確認他有離境紀錄) ,家徒四壁,孫子幫添了被褥。

那女人,又一次拿出一本存摺, 說錢已用完。原來,這是他回台灣的原因。

農曆年除夕的中午, 此時的他,已經數周乏人照顧, 我們吃了一份7/11關東煮, 算是一起過年。當天晚上,與女兒在台北東區時尚餐館牛排吃年夜飯,相見時, 我被勒令現場買一套新衣,因為, 我全身瀰漫著不忍卒聞的街友氣味。

但是,沒有料到的是,房屋過手後的掃地出門。

 幾個月後的一天,我工作公司的警衛打電話來說,有一位故舊朋友有急事在找我, 要我回電。那是一位木柵當地的里長,他知道有我的存在。他說喬伯伯在家跌倒受傷,孤獨躺地、挨餓數日後,由里長將他送往萬芳醫院,處理傷勢後,休養數日,再回家時,家門已經換鎖, 只好由里長揹下樓,正在安排安置在附近的安養院。

當時,喬伯伯神智是有點混亂的, 他想回興隆路,卻有家歸不得了。喬伯伯說,安養院那裡住的都是活死人。 我在安養院簽約作保人付費,和安養院主任討教合約細節的時候,喬伯伯坐在一旁輪椅上。  他: ,你們這些學法律的,看合約文件,怎麼可能了解真實的世界!!!   

對他這樣沉痛睿智的話, 只有羞愧。

此後的兩年多裡,我因為在台大研發處的顧問工作, 常有機會北上,也將探望他加入行程。在醫院, 在急診室,在他被束帶綁住的床前。好讓安養院知道,他並不是真正的孤苦無依,無人聞問。

小時候,母親常常開玩笑,說要把我送給喬伯伯。所以常有他從前門進,我從後門出的記憶。經過戰亂,海角一隅的安生立命,他終就在安養院,默默度過沒有尊嚴,無他人探望的殘生,甚至監護權也由新店簡易法庭判給了社會局,判決文件上寫的社會局主管是李新。法院判決前,我寫了一張反對由O某擔任監護人的陳報狀。

這不過就是,在亂世顛沛流離的渺小故事之一。

2017/09 ,喬伯伯過世, 我幫他播放齊豫唱的心經和大悲咒。葬禮上,由西安趕來的孫子,世侄女的我,包括安養院的工作人員以及葬儀社的服務人員來者不到十人。尊重他的遺願,我們將他放在朱伯伯旁邊。

如同我的父母, 他們多少年來相依為命的同學一樣,這些遊子們,終究沒有再回到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