浴火重生 陳立寰
在公司正準備慶祝上市滿週年的時候,一天傍晚,消息傳來,正在新建將近完工的新晶圓廠失火, 正在悶燒。那天晚上,下著細雨。我們站在高坡上,遙望著起火冒煙中的晶圓廠。 周圍的各方救援人馬,都站在泥濘裡。附近閃爍救火車的閃燈,停電了, SNG車探照燈照亮漆黑的夜空。我從那一夜起, 突然了解了觀火者心態。甚至,一度會加入這樣的人種, 著迷於追火, 如同追風。
做過幾次火災理賠。 消防隊標準SOP是要等72小時的, 否則要是遇到餘燼回火,.......工廠大火時, 也有不知死活的傢伙要衝火場拿"鑰匙", 一律攔住,財物事小, 出事, 誰負責得起人命。 我真的看過回火.....只要一個小火星...
經過一夜的悶燒, 三天後, 防火線解除了,我們終於可以重返現場。看到大廳地面上,漂浮著不同國家的護照, 煙燻過的手提電腦及工具,附近支援的鄰居友廠, 甚至是競爭對手送來的打火與防護機具。在這一刻,就算是激烈競爭中的公司, 此刻沒有分你我。現場的一切,因火燒煙燻,都轉換成黑灰白的世界, 而模糊不可辨認。
法務臨危接下了這個理賠的艱辛工作,申請專案號碼,成立處理專案。 我的想法,當然也是,第一個就打電話給保險公司了。我是一個公司的法務主管,但是,我必須承認,我從來沒有讀過產險保單。火險的和工程險 fire, EAR: Erection all risk, CAR: Construction All risk Risk,Marine Cargo的保單,BI計算, 都沒有讀過。
有趣的,第一回發現,賣保險的跟做理賠的,是兩個互不溝通的南轅北轍的部門。理賠部門的人似乎很少接電話,一時也沒有特定承辦人。這是一個複雜的保單,裡面包括了在地的傳產保險公司,國外的再保險公司, 複保險的公司以及在整個龐大的跨國企業利益集團下的,各種不同功能的衛星事業、談判專家,包括公證人精算專家、 鑑定專家、機儀器修復專家、理賠專家, 分工細密,當時,一共有將近20家國內外保險公司參與。動輒有上百人進駐, 訂午餐便當都需要專人了。他們全部都是…."不理賠” 專家!!!
作專案及風險管理的,在這重要轉折點,首先要做的事情,就是成立一個作戰室,隔離日常人員與專案。其次換下每日上班OL的職業裝扮, 我們換上牛仔褲、耐髒襯衫,戴上頭盔,穿過泥濘煙燻的現場, 在挑空燒穿的大樓旁空的設施管控中心附近,開始長達三個月的事故現場工作。有見過鞋底融化的球鞋, 被烈焰走過,鬆軟如蛋糕的水泥樓地板, 每日加量喝牛奶與維他命去毒嗎?
不久,許多國外的專家都飛進來了。這是史無前例的世界級理賠案啊! 前前後後, 隨時總有操著歐洲、美洲,英國、甚至紐西蘭腔的專家,有兩、三百人穿梭於火場。進行火場鑑定的安排、現場的錄影、以及如何依照保單來申請理賠,他們正在等我們技術或實質犯錯,免除理賠責任。 我們為了這件國際級的災難事件,建立了一個龐大的databank資訊庫。在每日對方技巧型的問與答的過程中,很快知道不可回答假設性的rhetorical問題,也嚴格通知所有的團隊依循, 思考後統回復。除非法務讀過的會議紀錄不生效。再加上嚴格的會同入場攝影把關。
在啟動理賠工作不久之後,我發現會計的資訊,是 一切資訊的末端 。很多在興建中的進行式的資訊,還沒有到達會計,以至於可以作結帳請款。財務負責買保單, 機儀器、廠務及設施工程師們負責安裝, 對於價格毫無所悉。 採購的人負責採買, 有最原始的資料 ,但是不會有中間的施工過程紀錄。似乎沒有人完全明瞭保單裡面的眉眉角角,對於各種名詞的定義,乃至於所有的不能夠理賠的原因的附加條款。我們總知道麼是”爆炸”吧?需要有火、光、巨響,缺一可乎?軟體的價值是那份磁碟材料,抑或是訂單買價?尤其是,文件全部都是用傳統英式英文加拉丁文所撰寫。保險界的語言,簡直是另類火星文。
那麼,在火吻的那瞬間,到底那接近啟用的晶圓廠的價值是多少?採現值或重置金額? 哪一種會計科目?
我們慢慢的建立的資料庫, 用coding system ,編碼系統來排列,建立資訊。以至於,可在不久的的未來可以做好精算分析與整理,不可遺漏。 靠著這一個完整的資料庫,我們建立了這一場百億火災財損的理賠根據。依據所有權所屬, 建立應落入何種保單。數萬張訂購單, 每張有三十種以上的特點, attribute,再配上金額, 幣別,付款狀況,現場狀態, 附上照片,計算 30, 60, 90日後的殘值,保留試算版本。
在此時出現的棘手題目, 是必須建立潔淨室到底是土木建築或是機儀器, 它畢竟是一台巨無霸的空氣清淨機。還有,上百億的機儀器、設備、建物及設施,經過煙燻,空氣中的化學物質以及酸蝕時,很快的就從原來看起來只需要擦掉一層化學灰燼的機器,而進入了腐蝕、汙染,而完全不能夠使用。那是一個class one的潔淨室啊,怎麼能夠容許這樣的摧殘,絕對沒有人敢保證其產品在任何一個附加價值鏈上的良率的。
保險公司派來的火場專家,很快的決定在看完現場看之後,召開會議。這個會議是不容許業主參加的,而是保險公司代表之間的會議。我要求說,至少站在門邊,他們也很客氣的答應了。 主持會議的人的第一句話,就是說這個公司完全不知道怎麼樣救火,而且根據煙噴與爆炸方向,他高度的懷疑,現場是有人故意縱火的。 從這兩點切入,就建立了不予理賠的基礎。何況, 煙損的部分, 是可清理的。倒是沒提到修復後的保固、保養責任。
廠務的大個兒,聽得懂英文,立刻大聲說: 胡說八道,引起一陣騷動。身為法務主管,我只好快一步上前,在打架之前,直接說對方講的是 NOT TRUE,講的是錯誤的謊言, 並要求我的發言,一定要放在會議紀錄裡面。 就這樣的一次陣仗、一次陣仗的與保險公司進行攻防談判。甚至,參與了保險公司間的火險與工程險保單之間的戰爭。
我們終於從法醫 forensic
experts學會了火災在現場,如何根據煙霧的飄送、爆炸的情況,可以研究出如何確認起火點,以及發展的原因。 當然,事後也分析很多如何在管路間,因為通風的關係,而造成火苗迅速蔓延方向。也解瞭了各國專家如何修復機器的的不同的技術,比如,用核桃殼研磨。 在那一個世界各國的機器廠商跟廠務廠商集中注意力的地方,大家來研究,如何在下一次發生重大的災害的時候,以一個真實的案例,進行世界級的教育訓練,如何啟動偵煙器,灑水器, 測試水壓,聽消防總管的警鐘,解釋消房警報資訊溢出,人員逃生訓練,保全機器,如何讓損害能夠降低。法務於是成為了實體資產的特殊分析介面interface。
經過了八個月的努力與攻防,終於來到最後一次的談判會議。 在重慶南路的一個窄小律師樓裡,由保險業公會大老主持, 我親手寫下這份百億理賠和解書。 撰寫完成, 旁邊的律師們,負責順文句 , 財會的人負責確認最終的理賠金額,因為我們的資料庫最真確。 鐘敲午夜,重新抄寫了兩三遍之後,終於完稿。這是我多少年來,第一次有這麼工整的字跡,寫出一份最貴的和解書草約啊!!! 當夜簽署完成後,送回金庫保全。
成功的引據保險法裡的帝王條款,保險公司也就無力也不必特別的去研究其他的相異的解釋。在浴火鳳凰的過程裡,了解到保險這個產業的艱辛複雜, 同時,也在一個公司的各種不同的財產險保單裡,找到了最佳的求償組合。 在這個理賠事件的過程裡,有從零開始的建立的作戰室的SOP與 PDCA 的執行;跟催每天進度,人財機法的分配控制協調,正確有效的會議記錄, 也就是沒有授權簽核即不生效的管控;真正瞭解專案工作項目內容如何追蹤,尤其是前瞻性的架設資料庫是多麼重要。
如此,我們將一般稽核所粗淺了解的九大循環,實地展開成為一個龐大的資料庫。 這個案子做完之後, 下一步的工作,就是公司的reengineering 再造工程 ,讓它成為一個有力的、沒有太多複雜的重複動作、不浪費資源的有效率的組織;由防弊興利, 進入降低風險, 簡化流程。 但是,我不能夠忘記的,是當那一天深夜,站在濛濛細雨裡, 這個公司所定下的方向,那就是: 從哪裡跌倒,就從哪裡站起來。浴火重生,永誌不忘。
在學校念保險法的時候,保險法條文並沒有太多條,學校的教授似乎並沒有提供我們太多真實的案例,提示當發生的理賠的時候,理論基礎與保單裡面的五花八門的不賠條款,我們一步一步的經由實務經驗,練就申請理賠方的血戰經驗。不久之後,園區發生另外一場全場焚毀型且有夜半回火的火災,我在路邊眺望現場清理 debri removal,心中再次一條條飛快閃過,觀火人面對過的,細數的,拒賠條款。
爾後,在香港的運動鞋火災或者是在中國的晶圓廠火災時,我也會輾轉接到討論與求援訊息, 介紹第一手推展作戰室sop。為什麼呢? 因為,課本裡教我們保險法枯燥的法規,保險公司絕對不會告訴我們,如何成功的理賠, 身為申請理賠的弱勢的這一方, 許多的戰術與邏輯, 耐人尋味。
之後,我成為了保險理賠的另類的專家。 專門申請理賠, 推翻保險公司的拒賠理論,進而建立保單裡的新條款。
那一夜,我從保單的第一條讀起, 由數百頁的英文文件要篩出重點、拆解不同的條款、分配工作給不同功能的部門同仁,建立表格,進行所有應有的申請與回覆, 依照規定的時限、條文及建立理賠範疇,建立證據證明我們都有依照保保險公司所約定的管理維護, 最後我們送了幾十箱的文件,包括照片,給保險公司、達到完整的無剔除理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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